【龍蛋】第一章

　　「媽，我不是小孩了，會照顧自己的。」沙拉穆徒然試圖從叨念個不停的母親手中搶過驢子韁繩。因為咬著牙、半閉著眼睛的緣故，這舉動拖延了好長一段時間──似乎每次出門的那一刻，時間都會突然緊急剎車，不知撞到什麼障礙物而昏迷不前──誰知道母親會哭得稀哩嘩啦，連手帕與韁繩都不分了呢？


　　驢子正以不關己事的表情慢慢嚼著嫩草──要是讓觀察細微的動物專家來看，想必會說驢子此時正在竊笑。

　　「哎喲，可是我擔心啊，我的心肝寶貝，在路上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知道嗎？啊也不要去那種有很多壞女人的地方，她們都會騙你的呀我的小寶貝。事情辦完了就快點回來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媽媽。這些妳昨晚就已經說過好幾次啦。我沒問題的。」沙拉穆陪著笑，一面在心中尖叫，一面把手偷偷伸到背後，將那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的黏稠液體擦掉。

　　滿面愁容雙目含淚的媽媽終於停嘴，心不甘情不願放開韁繩。然而沙拉穆的驢子繼續篤定嚼草，絲毫沒有抬起蹄子的意思。

　　「少爺呀，可別忘了你的午餐！」才正要催促驢子起步，又聽見身後一道慌慌張張的聲音自遠而近。正拎著午餐袋搖搖晃晃跑來的是莫薩默絲，女管家兼沙拉穆的奶媽。臉上慣常掛著兩個奇怪的金屬框子，框裡鑲著的玻璃片正好遮住眼睛。

　　莫薩默絲把午餐袋遞給了驢子。

　　「默絲阿姨，我在這兒。」

　　「唉呀呀呀，抱歉啊少爺。」莫薩默絲一邊道歉，一邊把午餐袋交給沙拉穆，午餐袋一如往常地停在讓帕斯少年幾乎要摔下驢子才拿得到的距離：「看樣子我的眼鏡兒又髒了。」說完她摘下那副奇怪的首飾，掏出手巾咕咕噥噥地擦了起來。

　　羅馬玻璃世界第一是沒錯，但即使玻璃品質再好，半透明的東西看過去就是一片模糊啊……沙拉穆完全不明白奶媽為何多年來都堅持要戴那個怪首飾。但他早已醒悟，識相的話，最好別問這問題。

　　好不容易擺脫兩位婆婆媽媽，沙拉穆趕著驢子走向城中市集。採買談判掌管家中錢包原本是男主人的工作，不過爸爸昨天下床時狠狠閃到腰，只好把這事交給他去辦。今天的目標是買油、買布，還有香膏香料和節慶甜點用的椰棗乾。沙拉穆看著市集裡好多本地的外國的攤販，各種商品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真是有趣……

　　他先買日常用的橄欖油和亞麻布，便宜大桶也大捆。那商家似乎患了某種恐慌症，不用等沙拉穆開口殺價，當下扯著頭巾狂喊：「半價跳流沙大出清！世上絕對沒有更便宜的！要是真的有，我就到阿拉比亞沙漠中央──跳流沙給你看！」

　　沙拉穆眼睛一亮，是滿想看跳流沙表演的。來不及深入詢問，商人便匆匆從帕斯少年的錢袋中取走錢幣，將商品全數塞入沙拉穆懷中，急忙推出攤位，把恐慌轉移到下一位顧客身上。

　　真沒成就感，虧他前晚還徹夜未眠地複習祖傳市集採買秘技，深怕事到臨頭抱不到拉麵神的腿。

　　沙拉穆扛著確實很大的油缸和布捲走著，感到肩膀痠痛，於是在托勒密來的香料攤子前停下。這攤子又大又豪華，裡頭做菜用的香料、節慶焚燒用的薰香，還有女眷喜歡的香膏全應有盡有。沙拉穆相好貨色，這次準備按爸爸傳授的祖傳殺價術小試一下身手。

　　「別這樣嘛小哥，你再殺下去我連回托勒密的本都沒啦。出來賺的都嘛是加減賺而已，我知道你厲害，但年輕人不要這麼狠啦！」自稱印和闐的香料商搓著手，流裡流氣地說：「不然這樣好了，我送你點東西，你意思意思放過我吧……我看看，東西是放那……有了！這個如何？」

　　說著，他從身後的大籃子裡捧出一樣東西。

　　那東西圓圓的，但說是球嘛又不太夠圓，倒像顆特大號的蛋，甚至比人頭還大上不少。蛋的顏色偏暗紅，光澤像皮革，表面浮現暗金色的不規則紋路，像是由精巧的馬賽克拼磚貼成。

　　「這……是什麼？」東西是很漂亮沒錯啦……

　　「欠打出奇蛋！營養好吃加驚喜，三個願望一次滿足！」

　　「啥？」

　　「沒錯，營養好吃還外帶驚喜！年輕人，聽我的準沒錯，說起這顆蛋有多美味啊，連東方的皇帝都會食指大動，而且一定要搭配的是這邊這部歷代大廚看到都會跪下來拜的傳奇食譜……」

　　最後，沙拉穆就這麼帶著巨蛋與一份《綠色豬的欠打蛋食譜——保證讓你打蛋打到手酸疼》踏上歸程，不用說那本食譜價格還真是非比尋常。

　　總覺得印和闐把蛋塞給自己，其實是為了要推銷這份可疑的食譜？不過好在最後其實沒超出預算太多。再說這大蛋看著看著，還真是越看越漂亮哩。沙拉穆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一手牽著用走十歩退八步抗議油缸重量的驢子，一手捧著蛋欣賞。這麼可愛，不知道吃起來是什麼味道？可是紋路精細成這樣，還真有點捨不得打破。

　　也正因為走路不看路，沒有注意到驢子小小的陰謀──那微微橫在眼前、不懷好意的蹄子，所以沙拉穆終於在家門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一踉蹌雖然沒跌下去，卻也把手上那顆大蛋硬生生砸在自己露出涼鞋的腳趾上。

　　「哎喲喂呀——」

　　沙拉穆的慘叫立即引來全家上下騷動。

　　「少爺！是少爺在慘叫！」首先跑出來的是莫薩默絲，不過她一如往常地不是對著沙拉穆，而是對著門口的柱子講話：「少爺你沒事吧？」

　　「我的腳趾！我的腳趾！」腳趾頭鮮血淋漓，指甲全給剝了起來，但滾到旁邊的大蛋雖然沾了幾滴血，卻連個小裂痕都沒有。

　　「兒啊，我的兒啊！」媽媽也跟著跑了出來。

　　「少爺！你不能死啊！」莫薩默絲驚恐地抱住路邊打瞌睡的小狗：「少爺，你去一趟市場怎麼回來就瘦成這樣，連骨頭都變了，怎麼那麼像狗啊！市場的人真是太狠了，我可愛的少爺啊！」
　　「兒子？兒子你怎麼了？」連爸爸也歪著腰，一拐一拐地走出來。

　　「沒那麼誇張啦，你們冷靜點！我沒事，只是腳受傷而已！」眼看喧嘩越來越誇張，沙拉穆不得不暫時忘卻自己腳趾可能真的斷十根的事實，大聲喊叫，總算讓大伙平靜下來。

　　不過，兩位老人家說什麼也不肯讓這顆『一回來就闖禍的鬼蛋』進門，堅持要沙拉穆先把蛋帶到神殿去去晦氣。至於那罪魁禍首的驢子，不但被家中二老懷抱著感激之情地又拍又摸，不停謝牠將寶貝兒子平安載回來，又命令僕人替牠搧風梳毛晚上加菜，如願成了一頭爽驢，順道將俗語說來安慰受害者用的『惡有惡報』一併掃進垃圾筒。

　　父母有命，沙拉穆再無奈，也只能撿起那顆蛋，拖著腫脹流血的大腳趾，一拐一拐往神殿走去。拉麵神規定消災除病者得靠一己之力前往聖地。飽受指甲剝離九級痛之苦的沙拉穆，聽過不少人重病快死之前爬也要爬到神殿的壯舉，成功者活下去的例子是不少，但大部分當然還是死在半途。

　　他最怕死了。小時候看托勒密戲劇，死掉的人被恐怖黑狗牽著走的情景，在他心中盤旋不去。這時只好用勉勵自己來壯壯膽：沙拉穆，撐下去，神殿就在不遠處（的那座山崖壁上兩千級石階的另一頭）！

　　一路半拐半單腳跳，伴隨著不受控制的陣陣哀號，沙拉穆忍受路人異樣眼光的同時，還拒絕了四個計程擔架的熱情招呼──雖然他們宣稱是亞胡拉麵認可，但任誰都知道要是買得起天價執照還不如自己加盟神殿。

     好不容易，到達位於山坡上的石造白色神殿，在一片飄逸的絲綢幃幔包圍下，沙拉穆向當天值班的教士訴苦，順道將過去一個月的罪惡傾訴了一番。為了能免去一死，他甚至發誓再也不會偷偷把媽媽愛的鼻涕擦掉。

　　聽完事情經過，神殿教士熟練地神速從耳中掏出了似是酒瓶塞的碎布滑入袖口，撚了撚鬍子，這事還不簡單嗎？和麵神疑難雜症處理大全上的２０１３１４狀態根本一模一樣，解決方法也很單純；起碼不用去抓什麼深海裡的大鳳梨旁邊的章魚，完全只是小菜一碟。

　　標準ＳＯＰ如下：首先把蛋放進聖火祭壇獻祭，然後喝啤酒。

　　很多很多啤酒。

　　「偉大的亞胡拉麵是在喝過啤酒後創造世界的，潔淨的啤酒可以帶來喜樂。」

　　於是沙拉穆只好又拖著腳跑去買啤酒，不跟最貴的麵神特約酒家買還不行。話說教士們的酒量真好，他那少得可憐的零用錢一下子便花得精光。讓他不得不懷疑教士根本只是想喝啤酒……不不不，他怎麼可以這樣小心眼的看待神職人員呢？絕對不可以，而且沙拉穆不得不承認，這樣喝起來還真是蠻開心的，腳趾頭好像也比較不痛了那麼一點。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血與神聖的火燄，正是人類與龍訂立契約的關鍵。就在沙拉穆和教士們喝得醉醺醺開始大聲唱起──就神殿而言，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夠莊重，甚至還帶點猥褻的──世俗歌曲時，祭壇裡的大蛋發出了輕微的嗶啵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