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放開

Photo by Danilo Carlin

這是關於我近期藥販生涯中的事件。

劇中角色有──兒子、癌末老母、奇蹟太太、以及友善的藥販，就我啦。有追我噗浪的人應該知道我要講哪件事，所以我這邊就簡單的說一下緣起。





兩個多月前的一天，兒子──一個年約五十的男子，衝進藥房，情急的告訴友善的藥販子，老母癌末病危，已經陷入昏迷，醫生說絕對活不過兩星期。他覺得醫生已經放棄了、其他的家人也已經放棄了，就只剩他陪著老母單打獨鬥，他說他相信奇蹟，有什麼藥草偏方的，他都願意試。

當然，友善的藥販子哪知道什麼鬼的藥草偏方，抱歉，學校沒有教。正常藥販子這時都會搖頭送客了，但是，友善的藥販子認識一個能幫助兒子的人，那就是奇蹟太太。

奇蹟太太將近二十年前罹癌，父母死於癌症，家中五個姊妹三個罹癌病逝，一個也撐不了多久了，就只有她還活跳跳的。奇蹟太太說過她的癌症史，剛檢查出癌症的前幾年，她也曾病重得無法下床，活得很難過，並且，她看著家人一個個對癌症屈服、走了。有一天，她懂了，她下定決心要改變，於是她開始改變自己對人生的態度、生活方式、飲食。過不久，她的癌細胞突然安靜了，她再也不需要接受化療，再也不需要吃那麼多藥。直到今天，癌症都還沒有回來騷擾她。她總是笑說：「我討厭去看醫生，我的一生每次看到我，臉上都寫著『妳的大去之日近矣』，那副臉擺道現在少說也有十年了。」

所以友善的藥販打電話給奇蹟太太，問奇蹟太太是否願意幫助兒子和老母。奇蹟太太答應了。過了兩週，奇蹟太太來，感謝藥販子替她介紹了兩個那麼棒的朋友，她很高興的說老母自從採用她的飲食，過兩天就醒了，又兩天就能起身看電視，有說有笑，過幾天就完全不需要嗎啡止痛了。並且母子邀請她去與他們共進午餐。

奇蹟太太也說，她正在教兒子要怎麼活得健康，因為兒子的老父也死於癌症，父母都罹癌，他步上後塵的機率很大。是的，在這種處境裡，真正最需要被關心的，是即將要被遺留在世的生者。

在那之後過了三個星期，耶誕節前夕，藥販子又見到了奇蹟太太。藥販子問老母與兒子近來安好？奇蹟太太搖頭，說老母前兩天走了。但是，她還是會和兒子保持聯絡，繼續教導他要如何不重蹈覆轍。

隔年，兒子又出現在藥房裡。藥販子說，我聽聞了，但並沒有說我很遺憾、請節哀順變一類的話，沒有必要。喪母的兒子不需要外人虛假的慰問，這時候，你只需要很平靜很平靜，等著，聽他要說些什麼。

媽媽走了，他說，但是她絕不是死於癌症！這時他很堅定。兒子說他覺得老母是死於血管堵塞引起的心臟病或中風，因為醫生放棄了，決定要停掉老母所有的藥，包括抗凝血劑，並且，他的兄弟姊妹們也同意了。老母過去有中風病史，因此幾週不服抗凝血劑，造就了這樣的結果。只是因為，大家都放棄了。

他說他一直沒有放棄。老母能起床時的第二週，開始有咳嗽的症狀，醫生說她有點氣管感染，但是並未做什麼。兒子跑去和醫生吵，堅持要醫生開抗生素。難道醫生想要讓老母得肺炎死去嗎？他忿忿的說，老母的去留，由上天決定，而不是醫生。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權利，並且，見死不救不也算是一種謀殺？他又說，老母親自告訴他，她不想死。於是，服了幾天抗生素，老母又回復了健康。

老母過世的那一天，兒子早上就去探望，並且一直陪老母到晚上七點，臨走之前，老母還很有精神的和他道別。大約晚上十點，護士打電話來，說老母突然間開始嘔吐，之後就倒下去了，過了一小時宣布不治。兒子沒有趕上見老母最後一面。

兒子說，他和醫生大吵了一架，他感到放棄生命是他們的錯，那之後他和兄弟姊妹意見也不是很合。

他也提到他相信癌症是許許多多層面的結果，身體上的、精神上的、靈魂上的，是種很玄的事。藥販子還滿高興他知道，只不過，他還是不放開，他還是感到自己在單打獨鬥，不知道在對抗一些什麼，當然，他現在對抗的是空洞、虛無、什麼也沒有，但誰知道，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發現他自己的確在對抗──某一部分的自己，無聲無息地成為真實的敵人，若不是靈魂上的、精神上的，那便會是肉體上的。

別的病人來了，兒子匆匆道謝，感謝藥販子多給老母那幾個星期的生命，能見見她的朋友家人、能更安心面對死亡。語畢，兒子匆匆的走了。

我想，老母那時是真的放得開了。所以這個做兒子的下次還要跑來跟我叨唸同一件事，繼續跟醫生吵架的話，我就要毫不客氣的教育下去了啊！


後記：許多醫療糾紛會告上法庭，主要的原因都是病人和醫生理念不合，到底有沒有醫療過失倒是其次。換句話說，如果病人家屬和醫生的關係很好，就算發生了醫療過失死亡，許多人會選擇不去追究。